▲維多莉亞韓語文教育中心創辦人李三財。(圖/記者徐珍翔攝)
記者徐珍翔/專訪
李三財的人生像株從天而降的嬰兒淚(玲瓏冷水花),聽起來苦情,實際上美麗,還得越過那堵貼滿貧窮標籤的高牆,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根。他自稱是「低下階層出身」,一家6口曾擠在5坪大小的木屋度日,從廣東到香港,再隻身來台,如今新移民有妻、有女,更有能力捐款千萬,受訪時,他多次脫口:「感謝台灣。」
採訪當天,我們約在堪稱台北市最熱鬧也最冷清的大樓──亞洲廣場,站前商圈人潮一路滿溢,不過,就在電梯門兩次開關後,一時間萬籟俱寂,空蕩蕩的「口字型」建築隨即映入眼簾,四周看不出去的視野彷彿圍城,會令人錯覺世界只剩頂上一片藍天,總忍不住想抬頭喘氣,而這就是李三財白手起家,乃至翻身的根據地。
比起「李三財」這個名字,或許他創辦的「維多莉亞韓語文教育中心」更廣為人知。早在國內韓流初盛的2005年,仍在延畢階段的大四生,同時也是粵語名師的李三財嗅到商機,開始對外招募韓語老師,一路堅持小班制的教學品質打下不錯口碑,加上腦筋動得快,看準2009年政府因應金融海嘯發放消費券的大餅,推出8到12人一班,每人3600元的課程搶市,一舉擴大市占率,如今已是韓語教學領域數一數二的大品牌。
「因為獎學金救了我的一生,所以我捐了很多獎學金。」從粵語家教發跡,一路發展成為涵蓋韓國、緬甸、越南、馬來西亞、印尼、寮國、泰國、菲律賓、柬埔寨等國語言,以及台語、客家話、上海話等方言的語文教育機構,李三財除了自己賺錢脫貧外,近十年共捐款逾千萬,更以母親「陳就娣」之名在港台學校設立多筆獎學金。
來自低下階層
出入各種公開場合,李三財總是穿西裝、打領帶,一襲合身剪裁既光鮮又得體,彷彿不容許自己沾染丁點兒灰塵般的呵護形象;細看之下,才發現他藏在黑框眼鏡後面的眉梢、眼角俱垂,像是承載了許多人生重量,連笑起來也有幾分收斂。
雖坦然自稱「來自低下階層」,每當談起小時候的貧困記憶,他仍不自覺雙手環抱胸前,形成一道護城河,三不五時還會調整領帶,好像試圖喘一口氣。原來,李三財出生於廣東省陽山縣的偏遠山村,父親本有機會成為鎮級政府幹部,卻因為想給小孩更好的教育環境,在前途一片看好時選擇赴港依親,「其實是很坎坷的,1985年,在那個年代,大陸一些有讀過書的人移居到香港,都找不到工作,只能做回沒有專業的角色,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悲劇。」
「我非常敬佩跟疼惜爸爸,他拼命工作,在棉花廠40幾度的環境下,每天做十幾個小時,曾經連續三個月都沒休息過,你很難想像。他後來也做過吊車司機,待過工地,當過校工。」他說,在移居香港的頭一個月,一家6口就擠在5坪大小的木屋裡,只能睡沙發、地板,之後才租到違建石屋,後來隨著政府拆遷住進元朗公屋(社會住宅),2000年則搬進有「悲情城市」之稱的天水圍公屋。
在自傳《擡頭苦幹》中,李三財提到,小學5年級的香港,青少年正流行踢足球,自己卻迷上閱讀,原因是在圖書館獨處更有尊嚴,「因為我沒錢買好的球鞋,也沒錢買踢完球後要喝的飲料,更不宜用水壺帶水,以免顯出自己的家境狀況,引起大家關注。」但他也說,平時靠著與眾人無異的制服,自己倒掩飾得不錯,「所以我可以理解,有時候這個社會不能『去制服』。」
▲維多莉亞坐落於亞洲廣場21樓。(圖/記者徐珍翔攝)
貧窮如影隨形
電影《歲月神偷》中,一名老外警察對著小孩說:「在香港,英文比中文還重要,英文一定要頂呱呱,才有得撈。」那就是李三財曾經所處的香港。他提到,高中畢業後,考量到自己英文程度的不足,又不甘願像父母般平凡過一輩子,在看不到未來的情況下,只好選擇赴台就讀大學,「英文不好在香港就是垃圾,但我又不承認自己是垃圾,所以就找另一條出路。」
來到異鄉,李三財努力融入,不僅選上世新大學學生會長為同儕喉舌,也在大四交了女朋友,可惜的是,貧窮依舊如影隨形。他回憶,有次女友發生車禍,自己身上現金卻不足百元,僅夠買1顆饅頭探病,在種種「疏於照顧」下,戀情最後以分手收場,「那段經歷在我心頭,久久不能抹去,讓我體會到麵包與愛情同等重要。」
屋漏偏逢連夜雨,隨著《兩岸關係法》修正,1997年來台的他無法取得身分證,為了留在台灣,只能選擇不斷延畢,「當時被學弟妹形容為怪怪學長,對於那個曾經在禮堂向所有新生講話,曾經意氣風發的我來說,被用放大鏡檢視,衝擊真的很大。回去上課不但尷尬,老師的不解更是一種折磨,延畢是我一生中難忘的痛苦,過程心境五味雜陳。」
談到過去與台灣社會的格格不入,李三財有種不吐不快,他還提到,為了早日熟悉台灣,自己曾花5000元參加「國會助理培訓研習營」,卻因此體悟人情冷暖,發現社會上交朋友,除了趣味相投,也講求門當戶對,無論年紀、興趣或家世背景,都是朋友選擇是否彼此來往的因素,「當他們無視於我不懂方言,在我面前以台語交談,就突顯了我是個『外來者』的角色。」
9歲依親香港成為新移民,歸屬感還來不及長出,18歲又決定赴台,李三財形容自己當年是帶著「十八少年出鄉關,不到成功誓不還」的決心出走,只不過,在2010年結婚,隔年生下女兒以前,一番豪語背後恐怕是滿滿的寂寞,他在自傳中就寫道,「從僑生變台灣女婿,台灣從他鄉成了故鄉,我知道,前半生始終漂泊無依的我,終於落地生根了。」
連100元都花不起
首次接觸公益,則是在創業之初的2005年,那是一場救助泰北的活動,「我會覺得說,泰北孤軍確實是……中華民國欠他們的,所以想更貼近了解他們的故事。」他提到,泰北異域有著許多令人鼻酸的故事,自己在得知消息後便心心念念,於是向友人募集半張機票,以及5000元購買文具後即動身前往,不料,過程中又再次意識到本身的不足,「那時候當地按摩只要100元台幣左右,我竟然沒辦法去,大家還因為這樣笑……其實我也好奇,那些號稱有錢的老闆難道都沒想過我的感受?」
在冷言冷語烘托下,旁人的恩惠更顯珍貴,李三財說,大學時期遇上SARS(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)肆虐,香港市況因此陷入蕭條,由於不好意思再向家裡伸手要錢,只好靠著各方友人接濟完成學業,他細數,後來償還「學貸」時,自己的債主竟多達20人,「所以我現在都很樂意幫忙這種階段,這種層次的人,因為當年我就是連100元按腳都花不起的人。」
「我很感謝中華民國提供給我清寒獎學金,讓我和家族能夠脫貧。」從2009年開始,李三財以媽媽「陳就娣」之名四處行善,希望藉此與罹癌病逝的母親連結,不只在僑大、世新、台師大等8所學校設置清寒獎學金,也投入各式各樣的公益活動,短短數年間,捐款金額累計超過千萬元;近幾年目標則開始轉變──希望幫助新移民靠母語賺錢,「應該有更多的人可以跟我一樣,雖然是新移民,但不是只能靠勞力,拼命加班,去擺攤,我覺得這很有意義,所以慢慢開始進行這一塊。」
談起公益,或者事業成功等駕輕就熟的話題,他常不自覺側身壓上一旁扶手,並來回轉動那略顯氣派的董事長座椅,一會兒又將身體後仰,不時用雙手撐起後腦杓,然後重複著先把頭髮向前壓扁再往後梳的動作,就像個大孩子般的不安分;來台進入第20個年頭,李三財從當年身無分文的小夥子變成大老闆,個性仍一如既往的直率。
採訪尾聲,他透露自己今年5月想席開10桌,邀請一路走來的100位好朋友參加;若是在一般商業場合,此時就算朗誦陳之藩的〈謝天〉也不奇怪,結果出人意料,「為什麼有這樣的活動你知道嗎?因為我以前很羨慕人家辦桌,但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參加,所以我對辦桌還懷有小小的……呵呵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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